[每周一书]《过去的痛》梅·萨藤的独居日记
梅·萨藤是享有国际声誉的日记体作家、小说家和诗人。她的作品具有非常独特的风格,她的生活方式在当代社会来说也是非常独特的。在她前半生的教学、写作生涯结出累累硕果,有几十本书出版并频频畅销的时候,她选择了独自隐居,选择了从喧嚣中抽身而退,从浮躁的都市返回朴素的田园。她面海而居,从事园艺、写作、沉思,倾听大自然的天籁,在四季的轮回中体悟孤独与人性的关联。
正如弗罗斯特在《未走的路》中所言:“林中有两条分岔的道路,我选了人迹罕至的一条,所有的区别由此开始。”这种生活方式的“逆向”选择是与梅·萨藤“逆着潮流”写作的勇气分不开的,也造就了她与他人不同的艺术特色。在这点上她与英国作家乔治·吉辛相似,也与陶渊明有类似的心路历程。在经历过人世的繁华,像滚针毡一样历尽人生之后,他们都是决然地复归本源。这种复归也就是逆流而溯源,这样的人必定孤独,也必定在心灵的宁静中收获幸福与真知。梅·萨藤在八十二岁那一年,每天都能写出一首诗,让人惊异,我想,这一定和境界有关,也一定和那个源头有关。按照桑塔亚那的说法,大诗人就是离源头近的人,比如但丁、荷马,而我们则是越来越远离本源。其实向自然的回归和回归人的本性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迷失了本性,世界必然只是一些“突兀”的、孤零零的物在矗立着、散布着——那就是异化的开始。
梅·萨藤的作品真诚坦率,她敢于袒露自己的内心,她的同性恋经历,她成长奋斗中的种种痛苦、失意与狂喜。她对自己内心的正视有时令读者畏惧,她的坦诚也迫使读者面对自己,剖析自己,从而达到对人性的新的理解。梅·萨藤曾经说过:“痛苦是最伟大的教师……足够奇怪的是,痛苦总是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把我们引向他人,而快乐或幸福在某种程度上却使我们孤立。”正是能够面对无常的痛苦,我们才能像橡树一样经得起人生的狂风骤雨,才能真正成就一个人,达到宁静与超然。
《过去的痛》记载了梅·萨藤失恋后在缅因州约克一年的独居生活,以坦率、质朴的语言对内与外的双重困境进行了极为真实、感人的描述,表现出作者极具魅力的个性。她写作此书的目的之一,在于使自己摆脱情感压抑的折磨。她探索了痛苦的起源,孤独的境界和自然之美,也披露了作为诗人和作家那创造性劳动的内在奥秘与风险。她认为,经历人际关系不适带来的痛苦,是自我成长的唯一契机。她对园艺生活的热爱,对动物的关切之情,对老年、社会时尚、友情、个人完美的认识,展示出一个丰富、真实的人格世界。当我们随作者走完创伤愈合的全过程,我们的精神也会达到一个新的境界。
梅·萨藤作品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对自然的观察,对美的发现。她以诗人的眼睛记录着每一次微小的发现,她的世界是充满光和色彩的世界,她的细腻和敏感呼应着自然的呼吸与和谐,字里行间充满深沉的情感和发人深思的哲理,许多感悟完全是只有诗人才能捕捉到的。
在本书中,梅·萨藤这样描述过她与自然之美有关的“高峰体验”:
在这里的四天中有两次马斯洛所谓的高峰体验。一次是下午的晚些时候,太阳突然触到了一碗淡紫色秋水仙(它们似乎像大番红花一样秋天开花),它摆在胡尔达大房间的窗台上。在倾斜的光中它们变成了透明的淡紫色火焰。它们似乎将所有的光聚集于自身,有片刻把整个世界聚集在一起,此外什么都不存在了。入迷的一瞬。
另一个高峰体验是在去犬峡的一次美妙的散步——穿过高大的树木,脚下布满苔藓和树叶,许多惹人注意的野花、蘑菇,地衣覆盖的巨大岩石若隐若现,破碎的阳光透过白桦、岑树和白松,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图案。……小径最后通往斯夸姆湖和一排排的小白桦……穿过树间的空隙可以瞥见闪光的蓝天……
我们只是坐在那里,陶醉在粼粼波光中,一对海鸥在一块大石头边游泳,远处是一座松树覆盖的岛,在那之外,远方升起的是桑威奇山脉深蓝色的圆形山峰。在这个世界上能绝对安静地坐上一小时有多么珍贵,什么都不想,甚至不去感觉,只是在伟大的美中存在!起初你注意到小的事物,比如风突然搅动一小片水面这样微妙的变化,沙子上静止的水的琥珀色,或者一棵树的倒影,但是一点一点,你接收的是整个统一的风景。统一它的是寂静本身。你滑入深而又深的沉思。这与光落在淡紫色花瓣上的入迷不同,它更像祈祷。美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超出了我们作为个体的独特性。这是一种除了要求我们到场以外对我们一无所求的存在。被那种存在充满以后,我们走回了各自的生活。
《梦里晴空》则是梅·萨藤七十三岁时的一本日记。作为日记体作家、小说家、随笔作家和诗人,她的文学生涯在这一年经历了一次根本性的复活。一代新人,尤其是妇女,发现了她的作品,有鉴赏力的读者群不断扩大。她盼望着一个美好的、建设性的未来——就在这时,一次中风无情地袭击了她。她不能写作,也无法从事喜爱的园艺,她与痛苦、孤独和抑郁搏斗着。本书便是她争取健康与自理的记录。在书中她以近乎残酷的诚实回顾了她早年的移民生活和儿童时代经历的困苦,重新思考了她与过去的关系,探索了经历漫长的旅程回到本真自我的过程,其中生理的脆弱和创造的艰难结合而生的强烈痛苦让人触目惊心。
在日记中,梅·萨藤这样写道:
这是个真正的秋日,多风而寒冷,汹涌的海洋像融化的银子一样闪耀。当我星期四从医生那里回来时,大海风平浪静,如此美丽,我出去干了一小时的活儿,修剪花园里的多年生植物。绝对的福气。很难描述在花园里我多么幸福——秋的气味,偶尔有黑脉金斑蝶翩跹在最后的草夹竹桃上——皮埃罗在我工作的地方奔来奔去,像一名狂暴的喜剧演员——塔玛斯躺在它枫树下的老地方。当我抬起头,也许有一面白帆出现在海上。不幸的是,当我推着满载的手推车去肥料堆时,看见塔玛斯和皮埃罗站在一起——在游戏吗?不。我吃惊地看见塔玛斯的嘴里叼着一只晃晃悠悠的小兔子,那小动物非常柔软,皮埃罗也这样携带它的猎物。我设法掰开了塔玛斯的嘴以拯救这可怜的小兔子——但它显然快要死了,于是我把它放在车库的架子上,它的眼睛如此明亮,充满痛楚。昨天兔子死了,我把它埋在了松针下面。
这段文字突出体现了梅·萨藤的写作风格,她对自然的观察,对动物的爱心,对劳动的热爱。这不禁使人想起了米沃什的诗《天赋》:
一天如此幸福,
雾气早早消散,我在园中劳动。
蜂鸟落在忍冬花上。
在世上我不想拥有任何事物,
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羡慕。
曾经遭受的不幸,我都忘在一边。
想起过去也没有困窘不安。
我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苦。
当我直起身,看见
蔚蓝的大海上白帆点点。
孤独、宁静、沉思,这三者似乎形影不离,而一切伟大艺术也正是从中起源。只有克服了极大痛苦获得的安宁与解脱,才可以称之为境界。梅·萨藤对生活的态度始终是开放的、包容的,她不拒绝痛苦,是痛苦使她更深地认识到人身上存在的勇气和力量,而生理上的痛苦反而激活了她的精神潜能。梅·萨藤是在人生的中途选择了隐居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就像美国历史上另一位大诗人迪金森一样,“灵魂选择她自己的伴侣,然后关上了门。”梅·萨藤诗人的敏感使她善于在自然界和生活里微小的事物中发现美和心灵愉悦。有时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情也能让她欣喜若狂或叹息不已:
……现在田野呈现奇异的粉色,深草在风中起着涟漪,而穿行草间的一条小径则是明亮的翡翠绿。我有六个月没有到海边散步了,但我比以前更多地倾听它,那永不平息的伟大存在。
我也忘了记下每天开车去邮局有多么让人喜欢,大约有四英里路程,先是穿过此地的树林,然后来到盐沼,每天在那里都能看到一个小水湾,有两只鹅、两只棕色的鸭子和一只白鸭在一起游。看见它们我的心就会跳起来,我感到快乐。
她把写作当作自我支撑的一种方式,写作使她更加靠近自我。清晨醒来,有时她躺在床上,望着阳光透过窗户,在室内形成虹彩,望着她摆放在桌上的花,让花芳香的存在沁入她的身心。她在住院治疗的时候,把每一个朋友都想象成陪伴她进入病房的一朵鲜花。可以说,是写作、园艺、友谊、读者的来信在帮助她康复。最重要的是她敢于面对一切的人生态度,包括疾病的折磨、爱情的失意、事业的挫折。最为感人的是她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强大”的人,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真实的人,当成自己。她敏感、率真、诚实。在她眼中,一切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如果像有人说的“生命是物质的短暂疾病”,那么,疾病却使她真正认识了生命。
她对动物持有温柔的爱怜,在她的猫布兰波死后,她这样写出了自己的悲伤:
不仅仅是房子,整个的风景似乎都变空了,因为我经常从书房的窗户望着路那边的田野,望着那个专心等待老鼠的小黑影。现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而最糟糕的是晚上,我常常突然醒来,想着它会在窗边,然后当我记起它已不在时,就再也无法入睡。
在对老年的思考中,梅·萨藤得到了这样一个顿悟——“老年带来的结果之一就是我能够愉快地接受,而在年轻的时候,我只想给予,只想做个送花的人而不想收到花。”坦然接受别人的善意,其实也是自信的一个表现,“给予中有慷慨,接受中有优雅”。梅·萨藤就是这样,在与疾病搏斗的一年中,探索着孤独与自我、给予和付出、自然与美等人生重大的主题。
从挥汗如雨的盛夏一直到树顶渐渐稀疏的初冬,译者的翻译工作大致也经历了三个季节,这种季节的转变与梅·萨藤笔下季节变化的对应,对于译者来说,几乎已是心灵历程的象征了。就在这种内部与外部变化的融合中,译者跟随一位智者做了一次长长的散步,其中甘美难以尽述,相信读者也会有所体会。相信这本书是通往梅·萨藤那“光的世界”的一条小径,人迹罕至,但自有别一番景色。
注:上文摘自本书《译后记:通向“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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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名:Recovering & After the Stroke
作者:[美] 梅·萨藤
译者:马永波
评分:8.2
梅·萨藤作为一位声誉卓著的作家,在诗歌、小说及非虚构领域均有建树,其中,日记构成了她写作中一道独具魅力的风景。本书收录了梅·萨藤的两本日记《过去的痛》(Recovering)与《梦里晴空》(After the Stroke),她在书中坦诚地记载了人生中的两段艰难时期:66 岁,一段多年的感情走到了尽头,此时她不仅深陷抑郁症的泥潭,还接受了乳房切除手术,但 “打击唤醒了隐藏的力量”,她凭借坚韧的勇气继续阅读和写作、悉心打理自己的生活空间,最终以卓然之姿走出了困境。73 岁,她不幸中风,却仍未被击倒,而是从大自然和日常生活中汲取力量,深入思考自身与过去的关系,完成了一段精神与身体的康复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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