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书]《野蛮大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
尝试想象一个没有组织、没有机构的世界。那是一个国家边界已然消失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广袤土地,在那土地上,人们到处流浪,寻找早已不复存在的社区共同体。那里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政府,无论是民族政府还是地方政府。那里没有学校或者大学,没有图书馆或者档案馆,没有任何获取信息的手段。那里没有影院或者戏院,当然也没有电视节目。收音机偶尔会有点用处,但信号总是很模糊,而且几乎总是说外语。人们也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报纸了。那里没有铁路或者公路,没有电话或者电报,没有邮政局,没有通信手段,只有口耳相传。
那里没有银行,但这也无妨,因为金钱再无用处。那里没有商店,因为没有东西可供出售。那里没有生产活动:曾经存在的工厂和企业已经全部被摧毁和拆卸,其他绝大多数建筑物也大致如此。那里没有工具,更不要说从断壁残垣里挖掘东西了。那里也没有食物。
法律和秩序几乎荡然无存,因为那里没有警察、没有法官。在某些地方,是非对错似乎再无意义。人们自谋生路,无视所有权,实际上,就连所有权本身也大致消失了。财产只属于那些足够强大的人,以及那些为了保住财产不惜豁出性命的人。男人手持武器,在大街上游荡,肆意抢夺他们想要的东西,肆意恐吓那些栽到他们手上的倒霉蛋。女人不论阶层、不论年纪,为求食物、为求庇护,不惜出卖肉体。那里没有礼义廉耻,那里没有伦理道德,只有生存高于一切。
对于现代人来说,除了在好莱坞的电影剧本中,实在难以想象还会有这样的世界。然而,时至今日,还有数十万名幸存者经历过这种惨况,他们不是生活在地球某个远在天边的角落,而是生活在数十年来最为稳定、最为发达的中心地带。1944~1945 年,在长达好几个月的时间里,相当部分的欧洲人就生活在这种混乱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毫无疑问是人类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战争,它不仅摧毁了基础设施,而且摧毁了国家赖以结合的组织机构。政治架构威信扫地,以至于美国观察员警告说,欧洲各国可能会爆发全面内战。社区共同体的人为割裂,在邻里之间埋下互不信任的种子;而普遍存在的饥荒现象,也让个人道德变得无关紧要。1945 年 3 月,《纽约时报》评论道:“欧洲,已经陷入美国人无法理解的极端状况。”欧洲已经沦为“黑暗新大陆”。
此后欧洲设法脱离困境,奇迹般地成为繁荣、宽容的大陆。回顾欧洲重建的丰功伟业,包括公路的重建、铁路的重建、工厂的重建,甚至众多城市的重建,举目所见皆是欣欣向荣的景象。西欧的政治重建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德国的复兴更是如此,短短数年间,德国就从被人唾弃的民族,变成欧洲大家庭里负责任的成员。战争结束还催生了国际合作的意愿,不仅带来了繁荣,而且造就了和平。1945 年以来的数十年间,欧洲各国忽然迎来了最为长久的和平时期,而这种阔别已久的长久和平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
难怪那些刻画战后时期的人们,包括历史学家、政治家以及经济学家,经常把战后欧洲的崛起描述为凤凰在瓦砾灰烬中浴火重生。按照这种观点,战争结束不仅标志着镇压和暴力的结束,而且标志着整个欧洲大陆在精神上、道德上、经济上的重生。德国人把战后几个月称为“时钟归零”(德文 Stunde Null,英文 Zero Hour),这意味着当历史的伤痕被涂抹完毕,历史又再次起步前行。
但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对战后历史的看法未免过于浪漫。首先,希特勒的失败并不等于战争马上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大规模冲突,存在许多个环环相扣的小规模战场,战事需要经年累月才能平息,在欧洲的不同地点,停战的时间也各不相同。例如,在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南部,战争几乎在 1943 年秋季就已结束。在法国,对于绝大多数法国人来说,战争又拖延了一年,但在 1944 年秋季亦告结束。与此相反,在东欧某些地区,暴力持续到欧战胜利日(1945 年 5 月 8 日)之后很久。在南斯拉夫,铁托(Tito)的部队直至 1945 年 5 月 15 日还在与德国军队作战。在欧洲的大战结束后,最早由纳粹点燃的内战火焰,还在希腊、南斯拉夫、波兰熊熊燃烧了好几年;在乌克兰和波罗的海国家,民族主义游击队继续对抗苏联军队,战斗持续到 20 世纪 50 年代。
有些波兰人声称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近些年才真正结束:由于战争正式开始于纳粹与苏联同时入侵他们的国家,因此直至 1989 年最后一辆苏联坦克撤离波兰,战争才算结束。许多波罗的海国家的居民也有同感:2005 年,爱沙尼亚与立陶宛两国总统拒绝前往莫斯科庆祝欧战胜利日 60 周年,其理由是,至少对于他们的国家来说,迟至 20 世纪 90 年代初才算解放。还要考虑到的事实是冷战,冷战实际上是东欧与西欧之间持续不断的冲突,以及若干次反抗苏联统治的民族起义。就此而言,断言战后存在牢不可破的和平,仿佛是无可救药的痴人说梦。
同样颇成疑问的是所谓“时钟归零”的观念。历史的伤痕当然不可能被抹去,德国政治家的坚忍努力终究无济于事。作为战争的余波,复仇和惩罚的浪潮席卷了欧洲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些民族被剥夺了领土和财产,政府机关和社会机构受到清洗,各个社区共同体因为在战争期间的表现而惶惶不可终日。某些最为恶劣的报复行为直接针对个人。欧洲各国的德裔居民都受到殴打和逮捕,或者被充作奴工,甚至被杀害。曾经与纳粹合作的士兵和警察遭到逮捕和折磨。曾经与德军士兵姘居的妇女被脱光衣服、剃光头发、淋满沥青、游街示众。数以百万计的德国妇女、匈牙利妇女和奥地利妇女被强奸。历史的伤痕未被抹去,战争的余波却放大了社区之间、民族之间的怨恨情绪,许多亲身经历者至今尚在人世。
战争结束也不意味着欧洲种族和谐新时代的诞生。实际上,在欧洲某些地区,种族矛盾甚至变得更为严重。犹太人继续受到迫害,一如在战争期间。欧洲各国的少数民族再度成为政治斗争的标靶,在某些地区,由此引发的暴行简直与纳粹曾经犯下的暴行无异。战争的余波同样见诸纳粹种族分类和种族隔离的逻辑结果。1945~1947 年,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几次大规模种族清洗行动中,数以千万计的男人、女人以及儿童被赶出故国。这是“欧洲奇迹”的仰慕者们很少讨论的,更是他们难以理解的:即使人们了解驱逐德裔的行动,人们也不太了解东欧各地驱逐少数民族的类似行动。在战争之前,甚至战争期间,文化多样性曾经是欧洲固有的风景,但在战争结束后,文化多样性却受到致命的打击。
正因为欧洲是在种种困难中重新崛起,欧洲复兴才更加显得光彩夺目。但也正因为这种种困难,战争耗费了更长时间才结束,而重建也耗费了更长时间才启动。那些生活在欧洲破败城市中的人们,更加关心糊口果腹的日常小事,不太关心重建社会的宏图大计。他们饥肠辘辘,承受着痛失亲人的悲哀,承受着漫漫无尽的痛苦,在他们被动员起来开始重建工作之前,他们需要时间发泄愤怒、反省历史、哀悼亲人。
在欧洲各国,重新建立的行政当局也需要时间来树立权威。他们的当务之急并不是清理碎石瓦砾,也不是修复铁路干线,更不是重开工厂,而是在全国各地任命官员、指派行政机构。这些地方行政机构必须赢得民众的信任,毕竟在经历长达六年的有组织暴力之后,绝大多数民众对任何行政机构都极为抵触。在这种环境下,不要说大兴土木,就连重建法律和秩序,都如同白日做梦。只有外来的力量,如盟军、联合国、红十字会才拥有足够的权威,或者足够的人力物力,来完成重建的伟业。然而,在这种外部力量未能触及的地方,混乱压倒一切。
注:上文节选自本书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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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名:Savage Continent: Europe in the Aftermath of World War II
作者:[英] 基思·罗威
译者:黎英亮
评分:9.0
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欧洲留下一片混乱。地形地貌被彻底改变,许多城市被夷为平地,数千万人惨遭屠戮。在欧洲大陆绝大多数地方,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机构——比如警察、传媒、交通、地方政府和全国政府——要么付之阙如,要么破败不堪。罪恶横行,经济崩溃,欧洲人挣扎在饥饿边缘。
在这部研究战后初年历史的开创性著作中,基思·罗威描绘了一片仍然被暴力缠绕的大陆,在那里,有相当部分民众仍未相信战争已然结束。他勾勒了道德败坏的沦亡景象,以及永不餍足的复仇渴望,这是长期冲突的后遗症。他描绘了种族清洗和国内战争,这些事件撕裂了从波罗的海到地中海的普通民众的生活,他还描绘了重新建立的世界秩序,最终为这片支离破碎的大陆带来稳定。他告诉我们,上述情形存在于整个欧洲——东欧如此,西欧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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