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读书往事和始终的疑问
网络的便利,让平时外出买书的机会减少很多。
今年去书店不超过十次,发现新书真多,铺天盖地。进去书店后,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是,究竟有没有这么多的话必须要说?相信身前身后这些印满字的纸多在传达真实和美好吧,可每天发生在身边的现实为什么这么不堪?
曾经我们这代人不能正常读书,一个城市只有几家书店,最特殊的几年里,书店只有马恩列斯毛泽东和鲁迅这六个人的书,除此之外,任何一本书都可能被定性为反动书籍,留在身边就可能大祸临头。上世纪 80 年代,忽然开放,各种各样的书涌出来。我的大学同学为买一本刚出版的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曾经提前一夜去排队。
仓促恢复招生的大学,校图书馆还不能完全放开自由借书,左拉的《萌芽》,我问了几次都借不出来,搞得不知道这是一本多禁忌多出格的书。每次跑图书馆,都尽量借最多的书,从那时候养成了一目十行快速翻书的习惯,用最短的时间找到合口味的,留下认真看,其他的快速还掉。认真看过的书里,有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的《窥视者》,后面会讲到它。
一个有阅读习惯的人大约能读到三种书:一次性读过的,可以反复再读的,产生至深影响的。
第一种最常见,符合这标准的好书也不少,如果让我列出最近十年里的这类书单,我几乎都选择非虚构。能和现实相配的虚构作品始终没有出现,没有见到有《1984》的穿透力,如果说匮乏和亏欠就太客气了,眼见着虚构的无力和闪避,现实里是目不暇接的惊悚,作家简直“弱爆了”。
说说后两种书。
持久的影响力可遇不可求
做了老师的近来十年里,除了自己读书,给学生和媒体都推荐过一些阅读书目,其中《夹边沟纪事》、《巨流河》、《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都曾经写过书评。
它们每一本都是不能替代的,以独有的风格讲述过往,用涓涓细流去饱满充实历史,填补着本以为难以填补的空白和缺损,每一本都在告诉读者没有“盖棺定论”。
平时接触的历史多在给出结论,缺的正是纯粹个人的,有血肉的,能被感知到的历史细部。因此这些书会越来越珍贵,它留存的是最普通又最真切的感受,可能帮助后人在枯燥的大历史中找回只属于私人的喜怒哀乐。
这几本书能被出版也各有故事,《夹边沟纪事》一直以小说的名义面世,齐邦媛八十多岁高龄才完成《巨流河》,据她身边的人说,书中细节全凭记忆,没有日记之类参考。而《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的手绘插图和手稿曾经找不到了,作者丁午去世后,家人整理遗物时才被发现。是这些可遇不可求的记录,顽强地以个人角度去还原和追究着历史,不准许它被随意地概念化地蒙蔽遮掩过去。
相近的书还有《道格拉斯自述》,好像只出了一个版本,没有加印再版过。
上世纪 80 年代末,在一家就要歇业的书店角落,找到这很薄的小册子,作者弗烈德里克·道格拉斯是一位出生在南方的美国黑奴,这是他在 1845 年出版的一本自述,三联出版社 1988 年出版。在读到它之前,我不知道谁是道格拉斯,虽然听说过美国早年的蓄奴制度,听说过南北战争和黑人民权运动,但都仅限于空泛的历史结论。
《道格拉斯自诉》详细记录了作者自从有了记忆开始的困苦童年,他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候死去,他只知道母亲是黑奴,不知道父亲是谁,有传闻说他的父亲就是他的主人,但是他只知道自己是个肤色没有那么黑的黑奴。童年时候,只要看见主人走近,他就被吓得禁不住全身颤抖。因为怕挨打,他听信了另一个黑奴的劝说,随身总带着一把草——他居然真以为在身体的右侧带上草,就不会挨鞭子。
成年以后的道格拉斯靠自学,逐渐能够读懂报纸,正是识字和阅读给他打开了通向自由的世界,他开始策划逃到北方。在成功到达北方,获得自由人身份以后,道格拉斯开始公开演讲自己的经历,并出版了这本自述。南北战争期间,他向林肯呼吁成立黑人师团,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去参战。后来他出任美国总统的黑人问题顾问期间,政府通过了修正的宪法条款,黑人得到了普选权,再后来他出任美国驻海地公使。道格拉斯离世后,被称为“美国民权运动之父”。
现在很多人言必提美国,立场常常很对立:或者美国太强大,美国是天堂;或者美国是死敌,美国惹起所有祸端,是国际警察。这个被简单化了的美国后面,站着各种各样的人,虽然美国的历史不悠久,也足以经历无数残酷的历史事件。静下心读读这本 170 年前出版的书,了解另一块土地上的社会变迁,看看离我们并不远的人类曾经的不平等,还有与不公平必然伴随的对抗勇敢和宽容,所有这些,都是在非常个人又非常感性的隐忍中默默无声地发生,而《道格拉斯自诉》把它们记录下来,以一个黑奴艰难奔向自由的历程,告诉人们持续不断的对抗命运和推动变革的个人力量。
启示和颠覆
先说件题外的事。
“文革”把我的小学六年搞得支离破碎,1966 年只读到四年级,然后就不上学了,坐在操场上批斗老师校长,紧接着一年多不用去学校,满街的少年,有时候真是成群结队的,迎着枪林弹雨疯跑的少年。后来“复课闹革命”了,大家重新回到学校,谁看着谁都挺陌生,我们的老师原来梳大辫子,剪成短发了,经过 1966 年,辫子当然留不住。
老师姓侯,重新上学后她布置一篇作文,赞颂当时一个英雄,名叫门合的军人。作文交上去,她来讲评,她读了两篇好作文,从写到读,都是好高的调门,都是过度抒情,开头都用当时最流行的句式,或者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或者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可我反感这种开头,听侯老师激动地读范文,好像忽然明白了,她一直批评的作文空洞,正是她读的这种,没有真话,缺少细节,一堆套话填内容,这不是空洞,还有什么是。
我想一个写作者,重要的是守持好自己的感受,不随从,不被这个那个风潮所影响限制和束缚。
过去有人问过,什么书对我有影响,我认真想过,没想出来。就在前几天,忽然记起大学时候读过一本《窥视者》,大概在 1980 年前后。
罗伯·格里耶的这本小册子,是在吉林大学图书馆偶然看到,是“内部发行”,但是借出来了,也许不见到“内部发行”,反而不会注意它。平时总是尽量多借书,速看速还,这一本留下来仔细看了,不知道罗伯·格里耶是谁,应该说,那几年里中外作家多得像忽然划过眼前的一阵流星雨,不知道又应该知道的太多了,卡尔维诺、马尔克斯都在那时候被翻译过来,几乎每本书的作者都是新认识。
我的阅读正是在懵懵懂懂囫囵吞枣中真正开始,在读书过程中快速寻找和确认自己口味的。
《窥视者》打开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我的记忆残留里,它人物模糊,细碎,恍惚,无所踪,构造了一个零度情感的世界,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不拿讲故事当目的的小说。
《窥视者》看过还回图书馆后,再没特别留意过它,我的书架上一直没这本书。直到准备写现在这篇读书的文字,才想找它。去网上搜索,发现它出过几次新版本,已经有几代读者了。从网上找到了当初我读的老版本,1979 年 8 月上海译文出版社,有标注“内部发行”,书原价 0.64 元,赶紧买了。快递员送来的这本书,封面似乎有印象,读了十几页,却跟完全没读过一样,但同时又有某种非常具象的印迹潜在地在记忆里停留过,一种意念,不只脱离了故事人物,也脱离了《窥视者》这本书本身,没有痕迹的,抽象的,纯客观的,或者是一种回到生活原本的反故事的本能被唤起。
现在仔细回想,它可能超出了一本书的情节,被忘得一干二净中,衍生出了和书本身没必然关系的新东西。也许它启示了应和了我对我以外世界的认识,一种正中下怀的感觉,从一个外在的角度帮助我印证内心:曾经大喇叭里面整天喧嚷的东西都不真实,真实果然是有另外的样子。
三十多年过去,眼见着现实里太多的无序,细碎,隔绝,纷乱又冷漠,事物多缝隙,没有什么能预知,这些感受总离我很近,也无意识中离印象早已模糊的《窥视者》很近。
所谓的正确阅读,怕是从来就没有的。恐怕只有好的阅读,它会不断地的启示和塑造,让我们从全新的角度另眼看世界,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才是阅读的目的吧。
当然,所有有质量的阅读日益累积,都可能增加着心里的疑惑:究竟有没有这么多的话必须对人说?这么多的书,身边现实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堪?
文/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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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读书往事和始终的疑问》
来源:南方周末“秘密书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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